写在武侠边上──论王度庐“鹤—铁”系列小说(四)

作者:刘大先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4期

玉嬌龍這一獨特形象的性格,也顯示出滿族文化特點。滿族對婦女沒有漢族儒家文化一直以來的輕視,她們不纏足,未出嫁的女孩子在家裏往往具有較高地位,貴族女孩子更有機會接受教育[16],這在客觀上促成玉嬌龍這一新人物的誕生。

“鶴-鐵”五部裏真正稱得上“俠”的只有三人:史胖子、劉泰保、德嘯峰。史胖子屬於武俠小說中的古道熱腸人物。劉泰保和德嘯峰則具有京旗文化特 點。劉泰保並不只是個滑稽角色,他有屢敗屢戰的堅定和永不放棄的樂觀,可視為京城下層普遍的精神,有著和邦額《夜譚隨錄》中三官保的影子[17]。 金啟孮教授曾盛讚《夜譚隨錄》一書價值全在《三官保》:“我們知識份子每知滿族少年有賈寶玉、安龍媒等典型形象,從未見人言及三官保的典型形象。是知滿族 上層、寫滿族上層的人多,知滿族下層、寫滿族下層的人少。事實上清朝前期滿族絕大多數少年是三官保式的,尤其是在京旗之中。”“三官保只是橫行京旗之中、鬥勇逞強叫字型大小。以後的遊俠也多走的是三官保的道路……當時遊俠即混混的鬥爭,不完全仗著力氣和武藝,還講究英雄和毅力,比如像三官保的不怕打,不怕痛, 這就表現出英雄氣概和堅忍毅力。”[18]金啟孮的說法未免有些過甚其事,但他指出上下層旗人文化的差異和文化性格的區別,利於我們認識京旗文化全貌。德嘯峰是正白旗滿洲人,他對自己的族性身份有著 清醒的認識:“咱們這旗人的孩子,長大了還是當差去,可是也得叫他們練點功夫,將來好不受別人的欺負。”當他蒙冤充軍新疆時,沒有怨天尤人,反而樂觀地 說:“我們旗人平日關錢糧吃米,沒有什麼機會可以到外面去玩,而且國法也不准私自離京。所以我們旗人,十個之中倒有九個連北京城門也沒有出去過的。”剛健 自強、樂觀向上,雖處逆境仍苦中作樂,正是滿族文化精神的體現。這在王度廬窮困中寫作言情武俠仍保持風趣精神,老舍書寫下層貧民苦難仍啟用幽默風格等文化 景觀中都可見到。

小說多處寫到旗人的習俗,很具認識價值。比如關於玉嬌龍“兩板頭”:

按照旗人的規矩,凡是姑 娘在十三四歲時,便要留滿了發,而一到十七八就要梳頭,一梳上了頭,就可以有人來提親了。這種頭與婦人的髮髻無異,只是鬢角稍微有些差別,在家中時是挽很 高的雲髻,出外會親友,赴宴會,遊玩等等,還必要戴上那黑緞子紮成的“兩板頭”。一個旗人的女子到了這時期,那就如同是一朵花苞已然開放,所等待的是人的 折取了。

這類描寫具有強烈的民俗風味,是北京滿族習俗的白描。作者還將旗俗的描寫同北京風土人情結合起來,如書中有關正月十五燈會風俗場面的描寫,亦堪稱妙絕:

此時是晚間八點多鐘,天作深青色,一輪明月由東方向西漸漸移動,但是此時沒人注意月亮,全都聚集著看下面的花。大街很長,兩邊都是商號,每個鋪子都懸著燈,有的是玻璃做的 四方形的宮燈,有的是沿著壁掛著一副一副的紗燈。不論是玻璃上是紗上,全畫著工筆的人物,畫的都是些小說故事,什麼《三國志》、《五才子》、《聊齋》、 《封神榜》等等。圖是連環的,從頭到尾地看了,就等於是讀了一部小說。所以這些燈前人都擁滿了,一個擠著一個,連風都不透。馬路上也是車馬喧嚷,平常不大 出門的那些官員太太、貴府的小姐,今天都出門觀燈來了。一般老太婆、旗裝漢裝的少婦們、長 女、小孩子們,個個花枝招展,紅紫斑雜,笑語騰騰,也都在此往來著,擁擠著。燈光奪了月色,一些有錢的少爺們,並在人叢中放花盒、扔爆竹,咚咚地響著,煙 火噴起跟樹一樣高的火花。天際的紅燈兒、綠燈兒,也忽起忽落,並有商號放花盒,花盒裏能變出各色各樣的新奇的玩意兒。所以人是越來越多了,簡直成了一大鍋 人粥,一大片人沙,一望無邊的茫茫人海。而那些街頭無賴也大肆活躍,暗中摸索婦女、暗中傷損人的新衣、偷錢……無惡不作。所以囂雜的歡笑聲裏,並摻在女人 的怒駡聲、呼喚擠失了孩子之聲、跟起哄聲……像海潮似的,像雷雨似的,聲音大極了,混亂極了。

綜上,可以看出,王度廬小說是京旗文化傳統和現代城市文化、大眾傳媒融合的結晶,在滿族文學系譜中佔有重要地位,而不宜只作“北派武俠四大家之 一”觀。迄今為止對他的研究尚處於起步階段,其所蘊涵的現代性意義、“中國氣派”的民族風格文體革新意義、其包蘊的滿族文化內含,都有待深入發掘。本文,僅作抛磚引玉之想。

注释:

[①]如钱理群等《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张赣生《民国通俗小说论稿》(重庆出版社,1991年)、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学林出版社,1997年)俱持此论。

[②]本文所用小说材料均根据吉林文史出版社版本。

[③]徐 斯年《侠的踪迹—中国武侠小说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认为,王度庐深受弗洛伊德学说影响,选择“性格─心理悲剧”为其侠情小说模式。弗洛伊 德认为在心理剧中,“造成痛苦的斗争是在主角的心灵中进行着,这是一种不同的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结束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某个冲动的消逝。这 就是说,斗争必须在自我克制中结束。”王度庐乃致力刻划人物心灵的煎熬与斗争。

[④]孔庆东:《金庸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版。

[⑤]见《韩非于·五蠢》。

[⑥]见《史记·游侠列传》。

[⑦]参见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载《萨特哲学论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4月,第127页。

[⑧]如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认为本书“无论就文字、结构、情节、布局、内蕴意义、侠道精神各方面来看,俱不足观,乏善可陈。”

[⑨]徐斯年、刘祥安:《中国武侠小说创作的“现代”走向——民国时期武侠小说概述》,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2期。

[⑩]参见弗洛伊德《文明和它的不满》(载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原著选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11]李忠昌:《论王度庐的文学史地位及贡献》,见路地等主编《当代满族作家论》,第37页-38页,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12]王度庐:《绣带银镖》,第1页,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年版。

[13]文康:《儿女英雄传》,第1页,上海书店1981年版。

[14]徐斯年语,见吴培华编校《言情圣手 武侠大家——王度庐》(南京出版社,1994年10月版)。

[15]“ 八旗生计”是清中叶就开始出现的问题。而辛亥革命之后,“社会上排满情绪十分严重。除少数有房有产有积蓄的王公贵族可以维持坐吃山空的生活外,一般满族人 民是没有生活来源的。郊区的看坟的和庄户中的满族人可以就地从事农业养殖业为生,而原在营房里的满族人欲卖无物,欲业无门,要想在社会上求职业,一听是满 族人就不要。”参见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后的北京满族》,第3页,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

[16]关纪新的《老舍评传》(重庆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页对此有论述。

[17]三官保的故事详见和邦额《夜谭随录》(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229-233页)。

[18]金启孮:《北京城区的满族》,第14-15页,辽宁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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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武侠边上──论王度庐“鹤—铁”系列小说(三)

作者:刘大先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4期

王度庐曾经在小说《绣带银镖》的开头写道:

“保镖”一事,已随着交通的便利,币制的革新,武器之改良与各地警察组织之进步,而成为过去的名词了。无论相距多么远,可以用现代的交通工具将它缩短,用不着什么叫“起旱”“打尖”“投店”,无论多少款项,一纸汇票或是拍一个电报,便可以转移过去,用不着成 鞘的银,整块的金往返搬运,无论有多么好的身手,或是手使什么“龙泉”“太阿”削铜剁铁的宝剑绝对斗不过洋枪;再说现在到处都有警察,所谓“江湖好汉”“ 绿林英雄”那是一万个也行不开的。所以,保镖的这项买卖已经没人提了,它受了时代的淘汰了,现在虽还存在着一两位当年的镖头,但也都须发如银,回忆着巳 往,真是一场“古老的梦”。

这段话[12]同 满族作家老舍在《断魂枪》中的议论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再将眼光上溯到清后期满族作家文康的《儿女英雄传》及石玉昆的《三侠五义》,会发现满族文学存在一 个以大俗大雅的笔法写儿女英雄的传统:“侠烈英雄本色,温柔儿女家风。两般若说不相同,除是痴人说梦。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怜儿女最英雄,才是 人中龙凤。”[13]满族文学传统的这一脉在王度庐这里被继承延伸。有论者指出,“度庐先生的作品亦可视为‘京味文学’和‘旗人文学’的一部分”[14]。的确,王度庐小说构成了满族文学系谱中一个重要部分。如果说纳兰性德、曹雪芹、岳端、铁保、麟庆、顾太清等构成了满族文学精英层面或者说偏重“雅”的层面,那么文昭、和邦额、文康、石玉昆等则构成了满族文学的大众层面或者说偏重“俗”的层面。王度庐是融会雅俗的作家。据徐斯年教授证实,王度庐尤爱纳兰性德的词,这对他侠情悲剧的风格形成有影响。他操通俗的文体,却能平凡中见出功底,鄙俗里透出雅致。

王度庐1909年出生于北京的贫困旗人家庭。在1933年离开北京流亡到各地之前,一 直生活在京旗文化阜盛的北京,满族文化对他构成了集体无意识的影响,积淀内化为他的人性内核。辛亥革命之后社会强烈的排满氛围对其影响也显而易见。民国时 期绝大多数北京满族陷入极端贫困之中[15],王度庐走上创作道路最初即出于生计问题。其父原在清宫内务府“上驷院”当职,他出生的那年,八旗俸禄制废除。1916年父亲病故,王家更趋困顿。《剑气珠光》中对李慕白穷困落魄的描写让人感同身受,《卧虎藏龙》中对京城贫民的描写跃然纸上,无切身体会谅难写得如此精彩。作者也曾借书中人物之口倾诉:“他们都忘了恩啦!他们都是花旗人家的养大了的。”

王度庐小说的满族文化色彩首先表现在“京味儿”营造上。其中人物语言尤其是京城下层人 物的语言活灵活现,幽默风趣,俗而不腻,最见京味儿底蕴。诸如魏三老婆说:“事儿可是天天有,这么多少万万人,争名图利,好酒寻花,哭的笑的,谁家谁人没 有点事儿?”“再没有什么事情了,我男的不常回家,我又不出门,前门城楼子要是塌了的话,我也不知道!”

京城下层游民以刘泰保为代表,他是青皮混混的头目。他初见玉娇龙的心理是:“活到今年三十二,还没媳妇呢!一想到媳妇的问题刘泰保就很是伤心,他想:‘我还不如李慕白,李慕白还拼了个会使双刀的俞秀蓬,我连个会使切菜刀,做饭煮菜的黄脸老婆也没有呀!’”这样的内心活动,让刘泰保形象一举成型。(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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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武侠边上──论王度庐“鹤—铁”系列小说(二)

作者:刘大先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4期

“鹤-铁”系列具有非武侠小说意味。然而,无视王度庐小说的通俗武侠特色,显然是掩耳 盗铃。本文无意否认“鹤-铁”系列的大众文化特征,强调的是小说文本具有现代意味的艺术手法。王度庐自学成才,曾在北大旁听,吸收了“五四”新文化个性发 现及自由民主观念,对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也浸淫有日。其小说是“五四”新文艺和通俗文学互渗互补的产物。[⑨]

王度庐将传统小说由“情节中心”向“性格中心”转化。多对主人公之间情感的牵绊困扰都 来自主体自身的性格因素,有先天气质上的,更多后天文化教养上的。当外界阻力消退时,他们面对的是自身的障碍,这在李慕白与俞秀莲、罗小虎与玉娇龙身上尤 为突出。孟思昭死后,李俞结合外在障碍已不存在——朋友们撮合,江南鹤作为家长象征也赞成——二人的道德自律却不允许。玉娇龙摆脱鲁家婚事困扰后本可以同 罗小虎浪迹江湖,而对家族荣誉的重视和正统观念却使她选择了只身隐去。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这些就是文明及其缺憾。[⑩]文明的礼法规约以及内化的个体道德律令压抑了主体本性的张扬。性格决定了命运,传统意义上的“正”、“邪”之分并不明显。

“鹤-铁”主人公们的行为不再是出自超出日常的浪漫主义幻想,他们并无力挽狂 澜、解民倒悬的超人能力,只是本其为人基本规范立身处世。《鹤惊昆仑》侠义内容无多,只是个复仇故事,主人公超常之处只在其身负高强武艺,偶尔的“侠义” 之举不过是常人所有的恻隐之心。小说人物溢出了大众文学规范,有了真实的生命。英雄侠女有着鲜活的生命,有时也失误失态、狼狈不堪,让读者看到许多活泼生 动的场景。这没有降低人物的“侠气”,反而使之更亲切可信。

作者刻画人物的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尤堪称道。《宝剑金钗》写俞雄远老镖头春天带着妻子 女儿上坟,“老镖头摸摸他那被春风吹得乱动的白髯,心中发出一种莫名的怅惘,彷佛感觉到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恐怕过不了几年,也就要长眠于地下了!这时 秀莲姑娘心中的感想却与她的父亲不同。她却对这新垂丝的绿柳、才开放的桃花和这遍野芳菲,心中溢满了快乐。那位老太太像是个木头人,她坐在车的最里边,甚 么也不看,甚么也不想,只盼着快到了坟地,烧完纸回家,好去拆洗她那件夹衣。”白描式的心理勾勒,简洁明了层次分明,三人不同的心态尽现眼底。《铁骑银 瓶》中写韩铁芳家人毛三幻想发财的连续描写也称绝妙,活画出一个类似于阿Q的灵魂。《鹤惊昆仑》第一回写江志升亡命前逃到家中,手抓冷饭吃的细节,到第十 五回江小鹤回到家乡时,又听马志贤夫妇说起,让人悲慨莫名。作者行文之针脚绵密,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功力可见一斑。在场面调度上,作品也层次分明、尺幅 波澜。如写野店晨起:

这时厨房里头匣声呼呼答 答的已响了起来。有的屋里才起来还没走的客人,高声唱着山西的“迷呼”调子,说:实在可怜啊啊啊!母子们咦哟哟!……公鸡又扯着嗓子跟人比赛。门外,已有 骡车像辙辘一般地响着走过去了,而天上星月渐淡,东墙外绿的槐树已隐隐地起了一片一片淡紫色的朝霞。

作者还不时运用以景衬情的手段。写李慕白颠沛流离终于到了凤阳谭家庄,稍得安闲,同谭氏父子跃马游览的一段:

这里很是空阔的,远处可 以看见眉黛一般的青山,近处有一湾美人眼睛一般灵活的溪。这湾小溪,没有架着桥梁,水里也没有种着莲藕,只是清澈明洁,连溪底细沙都可以看得真切。若涉水 过了小溪,那边就是一股小路,两旁都是水田。水田的尽头就是一遍柳林,如同浮着一片绿烟,衬以苍翠的远山,薄薄浮着白云的天空,更是显得色调悦目。李慕白 忧愁二载,风尘经月,至此不禁胸襟大快。

又,当李慕白和俞秀莲经过几年离别,终于见面时:“那当空一轮似圆未圆的月亮朦胧地散出水一般的光华,照得地下像落了一层严霜,霜上印着两条模 糊的人影和一匹马影。李慕白仰首看着青天,薄云、明月,秀莲却牵着马看重李慕白那魁梧的身子,两人心中都发生无限的感想。他们想到旧事,想到那像天公故意 愚弄似的,使他们两个人都不得不抑制爱情,再各抱着伤心。”写景、抒情、议论,如盐入水,有机相溶。

小说还塑造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江南鹤少时顽皮凶劣,经历人事沧桑后转为宽容大度;罗小虎豪气干云却为情所困一蹶不振……即使是配角也 栩栩如生,如史胖子急公好义、滑稽胆小,猴儿手骄纵调皮。最出彩的三个人物当是李慕白、刘泰保和玉娇龙。李慕白进退失据苦闷彷徨,带有哈姆雷特的影子,属 自恋型人格,他自视甚高,以文儒侠士合一自居,不惜以自虐虐人来达到自身完美,结果是使各方都受伤害。刘泰保实是作品中最精彩的人物,以非侠非盗、市井青 皮身份,为《卧虎藏龙》线索人物,在此前此后的武侠小说中很少见,就刻画刘泰保所用的叙事手法和描绘技巧来看,这部小说亦可以视作市井风俗小说中夹杂传奇 色彩人物与情节之优秀者,尤具京味儿神韵。

 玉娇龙的形象大可作文章。已有的研究对其女性意识的萌动 关注较少。她出身旗人世家,因机缘巧合兼通文武,在与男人争斗中发现自己的能力,是一种女性意识的觉醒。她心比天高志向远大,又刚愎自用尖刻偏激,外表坚 强,内心脆弱,导致她一生坎坷,有情人难成眷属。作者在描写她的悲剧时,不满足对社会制度、文化差异的审视,将笔触到人物的内心,让悲剧诸因素集中到人物 性格和心理上凸显,展示“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从而在叙事结构上实现“情节中心”向“性格中心”的转移。这正是现代小说的重要特征。玉娇龙在师父高云 雁的墓碑上看碑文时,有一大段心理描写,尤能见出其性格:

师父高云雁实在不明白自 己,他以为我也是碧眼狐狸那样的人,并且以为我将来比碧眼狐狸更能作出什么恶事,他真是想错了,或只是因为他对我私抄书籍,以及纵火烧房深为衔恨,所以临 死还气愤不出,还作了诗,托人刻在碑上,来骂我劝我。他真是书生的度量,太狭窄了,太小器了。只是小虎,原来他是姓杨,怪不得他唱的那首歌有什么‘我家家 世出四知’的话,真奇怪!这高老师既叫小虎恩仇分明,可又不早告诉他实话,歌词又作得那么含混不清,是什么意思呢?真是书生的行为。无怪他读了数十年书, 学了数十年的武艺,不能作一点官,也不能作个侠客;并且连碧眼狐狸也制服不了,真是个酸书生,无用的人!

对于腐儒的不屑展现了玉娇龙独特的价值观:豪爽大度、经便从权,反对泥古不化、胶柱鼓瑟,带有旗人文化传统迥异于儒家文化的质朴刚健、开放达 观,也是个体女性意识的自觉。由此可见玉娇龙的形象具有强烈的现代性特质。对比李慕白、俞秀莲等“侠义”之士对她的围追堵截,玉娇龙破坏了社会共识的陈 规,可见这个人物的新质。

小说中间,随着情节发展,人物性格也是变化的。俞秀莲最初是个娴静淑雅的闺中女孩,遭逢各种变故后逐渐成长为英姿飒爽、人人敬重的侠女。这同一般武侠小说的“成长模式”不同,一般大众文化式的武侠“成长模式”是以人物成长过程来敷排情节,而性格的发展则是典型化的手段。

因为“鹤-铁”系列最初是连载在报刊上的,加之作者生计所迫为稻粱谋,必然为商业和受 众口味左右,全系列没有集中的高潮,总是跌宕起伏不绝,彷佛演史小说,甚至罗嗦重复。作者为顾及读者接受能力,不惜面面俱到,时时补充追叙前情,有伤整体 结构。不过,换个角度看,也正因为情节上的自然主义,却也营造出一种朴实真切的江湖风情画。有论者指出:“王度庐既无‘奇幻仙侠’派(还珠楼主为代表)的 奇思妙想,又无‘超技击’派(白羽、郑证因、朱贞木为代表)的武术行家根柢。王度庐是切近现实生活,将上天遁地的仙侠拉回到地面,把专以较量武技高下的门 派高手还原为人们似曾相识的极富正义感的血肉之躯,以人物缠绵悲愤的真情笃义令人感慨不已。”[11]主人公由英雄豪杰向普通人转化,悲剧由命运悲剧向性格悲剧、日常悲剧转化,正是小说现代性的一大特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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