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我的同学王膺

        —— 摘录者注:本文摘自徐斯年的文章“蔺相如 华山畿 遗传学——母校记忆点滴”王膺(1939-1974)是王度庐先生的长子。

……王膺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初中他属初26班,一直酷爱生物学,而且特别热衷于遗传学。那时全国学苏联,苏联是不仅排斥遗传学,而且进而把它视为“伪科学”,并把遗传学者视为政治上的“反动派”的。所以,按照当时部颁的教学大纲,我们初中、高中阶段的生物课都只讲米丘林和李森科,遗传学是提都不许提的。王膺对遗传学的热衷,一开始是毫无政治考量,纯粹出于对科学真理的爱好和追求。无独有偶,教我们生物的,初中是李家骥老师,高中是何佩镛老师,他们在课堂上虽然从不提及遗传学,而在课下,却都支持王膺的爱好,并且热心辅导他研读孟德尔、摩尔根的著作。我相信,这两位生物老师的行为,也是纯粹出于对科学真理的尊崇以及对王膺的毅力、才气的赏识。

这样走到了1957年,那个震动全国的“阳谋”,无可避免地冲击到了母校。按规定,中学生里是不组织“大鸣大放”的;然而,不知出于上级部门的部署还是出于某位校领导的心血来潮,学校却正式组织、动员我们开展“提问题、摆看法”活动了(范围是否仅限于高中毕业班,记不清了),而且要求班、团干部带头“提、摆”。我不仅属于班干部,而且当过学生会宣传部长、“成长社”总编辑,当然踊跃“带头”,所提问题集中于苏共二十大。其他班、团干部和一般同学也积极跟进,于是班里分出两个“政治派别”——一派反赫鲁晓夫,属于多数;一派反斯大林,属于少数。王膺是“少数派”里的“死硬分子”,他反斯大林的一个主要理由,便是斯大林独尊李森科,打压、取缔遗传学。于是,他的“科学见解”成为“政治倾向”。当时我刚读过一本苏联小说,其中就把遗传学写成唯心主义的伪科学,说“基因”、“染色体”都是没有实验依据的虚幻概念,还把一位遗传学家写成“外国势力”的“代理人”。王膺说:“染色体”、“基因”的物质性早已得到科学实验的证实,怎么会是“伪科学概念”呢?!这本小说恰恰反映着把学术问题政治化的、反科学的恶劣倾向。他又说:米丘林既讲变异也讲遗传,其学说是科学的;李森科只讲变异,否定遗传,其学说才是真正的伪科学。斯大林混淆学术问题与政治问题的界限,把伪科学奉为“科学”,对真科学进行政治打击和政治迫害,这是严重的、极左的错误。王膺为我们做了一次极好的“科普讲座”;包括我在内,反赫鲁晓夫派的同学至少在遗传学问题上,都已被他说服了。

那时的形势颇为吊诡:中共内部对赫鲁晓夫反斯大林的“秘密报告”是有所不满的,但是中、苏关系尚未公开破裂,所以“反赫”的思想、言论,至少在基层是会被定性为“反苏”的;而王膺要翻遗传学在苏联和中国已被定性的案,至少在基层也会被定性为“反苏”、“反动”的。所以,我们班的“两大政治派别”都被认为“有问题”;幸运的是,班主任老师把二者都定性为“认识问题”,既保护了王膺,也保护了其他同学。不过,当初作动员报告的校领导承诺过的“三不”(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装档案),后来却出现变卦了——每人提的主要问题、摆的主要看法,还是被“梳”成“辫子”,装进档案了。我本人就是证人:班主任抗不住上面的“变卦”,找班、团干部帮忙“梳辫子”,就找了我;而我给自己“梳”的、装进档案的“辫子”,在“文革”时果然成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辞”,被那些掌握档案者写进大字报里,作为我“从小就反动”的“证据”。王膺的“辫子”不知是谁“梳”的,反斯大林、为遗传学翻案想必是被梳进去的。听说他升入北师大生物系后,不仅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在批判他的大会上坚不认“错”,态度“极其恶劣”,以致毕业时不给他颁发文凭;好不容觅得一个教中学的工作岗位,还是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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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卧虎藏龙》王度庐原著小说与改编电影之得失

作者:袁牧(2016-02-25)

(转载者说:文中写道“我认为这位生于民国的作家虽然从未接触电影,却是天然极具电影感的人……”

    作者慧眼,其实王度庐先生不仅是个爱看电影的人,而且写过影评。)

《卧虎藏龙2》不能视为王度庐原著小说的改编电影,更像是《卧虎藏龙》的衍生片,一个刚过及格线的命题作文,因为抱了一条太粗的腿,而被观众又把口碑打到线下。就电影层面而言,前作与续作没有比较的基础,但如果引入王度庐原著小说讨论改编电影之格局,倒有的聊。

基于王度庐原著小说,李安在《卧虎藏龙》中,构建了中国人对于武侠世界的想象空间,他包含古今武侠小说中描写比较多的四个坐标,“李慕白的山林——归隐”、 “俞秀莲的江南——避世”(拍摄地安徽宏村)、 “罗小虎的西域——野蛮”、“玉娇龙的京城——复杂”。

情节是:李慕白从归隐处出山,到江南寻找俞秀莲,请他送剑去京城,俞秀莲与玉娇龙在京城狭路相逢,西域来的罗小虎在他们身后如影随形。

人物的行动,导致了人物关系的建立,继而连接了武侠小说中最普遍的四个活动空间,并最终再造了王度庐凭一生之力构建的幻想世界。相比之下,《卧虎藏龙2》经管照搬了前作的大部分场景,但人物心境大多处于一种动作片式的躁动之中,使得场景成为风光展示,仅具备转场和提升视觉的作用。

武侠人物出场必须带着他的环境而来,这是李安不计成本用特效复原一个北京旧城全景镜头的目的,玉娇龙所在的“京城”,天子脚下,官府林立,并不是适宜江湖人士群体聚集的地方,在武侠小说中,当一个接一个的盖世高手进入京城时,不用说,大事不好,有人想在这里搞个大新闻。

这当然也是王度庐小说提供给电影人的启发,王度庐对于描写清代北京城条理分明,纤毫毕现,城区规划,八旗驻地安排,人文分布,地标设置,居民住所均经得起文献检验,甚至所有人经由“内九外七”十六座城门的交通路线,都严格遵循清代法规。相比李安关注到侠客进城的仪式感,《卧虎藏龙2》开头扫了下夜景,就急不可支厮打起来。

两部电影的动作设计虽然都是袁和平,但《卧2》并不考究,以两部影片都有的“盗剑-缠斗-追逃”桥段来说,《卧2》飞贼刚进入房间,就撞掉了正中央桌上一个盘子,然后以一个《碟中谍》阿汤哥式的动作救回,一个一进门就撞翻盘子的人,怎会是绝世高手?即使立刻补救挽回颜面,夜视能力、思考的周密性总有偏差,实为败笔。

然而此时,您或许好奇,在原著小说中,王度庐如何设计了这个“盗剑-缠斗-追逃”的动作,在历来武侠小说中,王度庐的文字不事雕琢,极近白描,武打动作质朴简洁,然而我认为这位生于民国的作家虽然从未接触电影,却是天然极具电影感的人,不妨看下这个段落的节选。

……正说着,忽然她噗的一声把灯吹灭。蔡湘妹吃了一惊,就见俞秀莲已站起身来,轻轻把双刀抽出。蔡湘妹也赶紧掣刀在手,并拿着一支镖,俞秀莲却向她摇头。窗外是只有风声,并无旁的声音。俞秀莲轻轻把门启开,一跃出屋,紧接着一跳脚就上了北房。房上有一贼人抡刀向她就砍。就听呛啷一声,右手的刀又夹着疾风削去。

在王度庐的这段动作描写中,没有使用一个形容词,总共十六句话,共使用十七个动词,前文说到俞秀莲来看望蔡湘妹,两个人说说笑笑,谈笑之间,俞秀莲“噗”的一声把灯吹灭,蔡“吃了一惊”,在电影中这是给了一个反应镜头,之后,俞秀莲“已站起身”,王度庐怕还不够安静,让俞秀莲把双刀“抽”出,并用“轻轻”这个副词,修饰抽刀的力度和时长。相比之下,蔡湘妹“掣刀在手”,“拿着一支镖”,“掣”字说明技术动作不到位,刀还不在攻击的姿态,“拿”字说明飞镖还没有握紧,反衬是俞秀莲的能力和经验。然后写到窗外只有风声,渲染无声处的危险。

在这之后,不说俞秀莲“开”门,而加了“把”门启开,将动词的重量压在俞秀莲这里,而不是门上,接着一“跃”,一“跳”,“上”了北房。稍纵即逝的一串动作之后,没有任何停顿,贼人“抡”刀“砍”来,说明敌在明处,且来者不善。

在这段心理时间无比漫长的动作设计之后,我们才听到了这段话中唯一的一个拟声词,“呛啷一声”,这正是武侠小说在脱离话本艺术时的努力,宋元话本至明清小说,在叙述武打场面时,都习惯用拟声词渲染交战的过程,而王度庐注意到了声效的作用,高手过招,在夜里飞檐走壁,舞刀弄剑,打了大半夜,连一片瓦片碎裂的声音都听不见。

王度庐,生于民国初年,少年家贫失学,依靠自学和去北大蹭课学习写作,早年曾在小报仿照《福尔摩斯探案集》,连载写作侦探小说,长居北京,后辗转西北地区及青岛,七七事变后,不幸身陷日军敌占区,生计全无,一日在街上闲逛,偶遇北京故人,提及可以在《青岛新民报》刊载小说,条件是必须写武侠小说,正准备买文为为生的王度庐毛遂自荐,据其妻子回忆,之前王度庐从没写过武侠小说,也从不拿刀弄棍,但王度庐认为自己能写,应下差事。

在《青岛新民报》初试笔锋后,王度庐的第二部武侠小说《宝剑金钗》连载结束不久,报社就推出了单行本,“不及一月,即已售罄。乃决定重印五千部”,不久又即售罄,于是一印再印,共售出“数万册”。王度庐写作不打底稿,不查资料、健步如飞,文不加点,加之生存艰辛,等米下锅,常常一气写够连载几天的,就卷成一卷交差。除武侠小说外,王度庐还以““霄羽”的笔名,同时连载言情小说,比如《宝剑金钗》连载未结束,言情小说《落絮飘香》开话,武侠小说读者逐日剪报,装订成册,言情小说读者中的青年男女多在书中描写的海滨公园约会,甚至有女学生上门哀告,请求作者不要把结局写的太惨。

《卧虎藏龙》前作与续作均取材于王度庐在抗战前发表的“鹤铁五部曲”,包含《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五部小说,五部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李安改编电影仅采用原小说提供的通俗故事,其余则均为全新解读,比如弱化原著中结构性人物刘泰保,将所有视角集中于玉娇龙一身,从《剑气珠光》中借来李慕白、俞秀莲的戏份。《卧虎藏龙2》启用了《宝剑金钗》中人物孟思昭,疑似借用《铁骑银瓶》人物“春雪瓶”,“韩铁芳”,但原著中这两人分别是玉娇龙的养女和亲生子,因为从小被掉包分散天涯,后又相聚,不知道为何回了俞秀莲、孟思昭一辈,莫非又是穿越?

抗战时期国府衣冠西渡,偏安陪都重庆,街面忽有人自称为“重庆大学教授王度庐先生”,讲述李慕白、俞秀莲等群侠故事,靠说书维生,后经查实,此人视为冒名顶替的赝品,虽不告自取,他也抢在李安70年前就进行了的王度庐小说IP的开发,后又有聂云岚在《今古传奇》开设专栏,改写王度庐小说为《玉娇龙》和《春雪瓶》,贪天之功为己有,得了两届长篇小说奖。王度庐小说在当时影响力可见一斑,然其人深居简出,大隐于市,埋头写作,数十年疯狂码字,勉强养家糊口,1949年后,王度庐封笔,自此在文坛销声匿迹,“龙埋大漠”,“虎葬冰山”,悲剧侠情,渐成绝响,正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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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作品大系》的社会言情卷即将出版发行。

此辑收入的小说有:粉墨婵娟、风尘四杰、香山侠女、古城新月、海上虹霞、落絮飘香、晚香玉等共七部,其中的香山侠女、落絮飘香、晚香玉等三部,是一九四九年后首次出版。

“大系”的早期小说与杂文卷,将于2018年陆续出版。

下图为社会言情卷各部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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