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牧(2016-02-25)
(转载者说:文中写道“我认为这位生于民国的作家虽然从未接触电影,却是天然极具电影感的人……”
作者慧眼,其实王度庐先生不仅是个爱看电影的人,而且写过影评。)
《卧虎藏龙2》不能视为王度庐原著小说的改编电影,更像是《卧虎藏龙》的衍生片,一个刚过及格线的命题作文,因为抱了一条太粗的腿,而被观众又把口碑打到线下。就电影层面而言,前作与续作没有比较的基础,但如果引入王度庐原著小说讨论改编电影之格局,倒有的聊。
基于王度庐原著小说,李安在《卧虎藏龙》中,构建了中国人对于武侠世界的想象空间,他包含古今武侠小说中描写比较多的四个坐标,“李慕白的山林——归隐”、 “俞秀莲的江南——避世”(拍摄地安徽宏村)、 “罗小虎的西域——野蛮”、“玉娇龙的京城——复杂”。
情节是:李慕白从归隐处出山,到江南寻找俞秀莲,请他送剑去京城,俞秀莲与玉娇龙在京城狭路相逢,西域来的罗小虎在他们身后如影随形。
人物的行动,导致了人物关系的建立,继而连接了武侠小说中最普遍的四个活动空间,并最终再造了王度庐凭一生之力构建的幻想世界。相比之下,《卧虎藏龙2》经管照搬了前作的大部分场景,但人物心境大多处于一种动作片式的躁动之中,使得场景成为风光展示,仅具备转场和提升视觉的作用。
武侠人物出场必须带着他的环境而来,这是李安不计成本用特效复原一个北京旧城全景镜头的目的,玉娇龙所在的“京城”,天子脚下,官府林立,并不是适宜江湖人士群体聚集的地方,在武侠小说中,当一个接一个的盖世高手进入京城时,不用说,大事不好,有人想在这里搞个大新闻。
这当然也是王度庐小说提供给电影人的启发,王度庐对于描写清代北京城条理分明,纤毫毕现,城区规划,八旗驻地安排,人文分布,地标设置,居民住所均经得起文献检验,甚至所有人经由“内九外七”十六座城门的交通路线,都严格遵循清代法规。相比李安关注到侠客进城的仪式感,《卧虎藏龙2》开头扫了下夜景,就急不可支厮打起来。
两部电影的动作设计虽然都是袁和平,但《卧2》并不考究,以两部影片都有的“盗剑-缠斗-追逃”桥段来说,《卧2》飞贼刚进入房间,就撞掉了正中央桌上一个盘子,然后以一个《碟中谍》阿汤哥式的动作救回,一个一进门就撞翻盘子的人,怎会是绝世高手?即使立刻补救挽回颜面,夜视能力、思考的周密性总有偏差,实为败笔。
然而此时,您或许好奇,在原著小说中,王度庐如何设计了这个“盗剑-缠斗-追逃”的动作,在历来武侠小说中,王度庐的文字不事雕琢,极近白描,武打动作质朴简洁,然而我认为这位生于民国的作家虽然从未接触电影,却是天然极具电影感的人,不妨看下这个段落的节选。
……正说着,忽然她噗的一声把灯吹灭。蔡湘妹吃了一惊,就见俞秀莲已站起身来,轻轻把双刀抽出。蔡湘妹也赶紧掣刀在手,并拿着一支镖,俞秀莲却向她摇头。窗外是只有风声,并无旁的声音。俞秀莲轻轻把门启开,一跃出屋,紧接着一跳脚就上了北房。房上有一贼人抡刀向她就砍。就听呛啷一声,右手的刀又夹着疾风削去。
在王度庐的这段动作描写中,没有使用一个形容词,总共十六句话,共使用十七个动词,前文说到俞秀莲来看望蔡湘妹,两个人说说笑笑,谈笑之间,俞秀莲“噗”的一声把灯吹灭,蔡“吃了一惊”,在电影中这是给了一个反应镜头,之后,俞秀莲“已站起身”,王度庐怕还不够安静,让俞秀莲把双刀“抽”出,并用“轻轻”这个副词,修饰抽刀的力度和时长。相比之下,蔡湘妹“掣刀在手”,“拿着一支镖”,“掣”字说明技术动作不到位,刀还不在攻击的姿态,“拿”字说明飞镖还没有握紧,反衬是俞秀莲的能力和经验。然后写到窗外只有风声,渲染无声处的危险。
在这之后,不说俞秀莲“开”门,而加了“把”门启开,将动词的重量压在俞秀莲这里,而不是门上,接着一“跃”,一“跳”,“上”了北房。稍纵即逝的一串动作之后,没有任何停顿,贼人“抡”刀“砍”来,说明敌在明处,且来者不善。
在这段心理时间无比漫长的动作设计之后,我们才听到了这段话中唯一的一个拟声词,“呛啷一声”,这正是武侠小说在脱离话本艺术时的努力,宋元话本至明清小说,在叙述武打场面时,都习惯用拟声词渲染交战的过程,而王度庐注意到了声效的作用,高手过招,在夜里飞檐走壁,舞刀弄剑,打了大半夜,连一片瓦片碎裂的声音都听不见。
王度庐,生于民国初年,少年家贫失学,依靠自学和去北大蹭课学习写作,早年曾在小报仿照《福尔摩斯探案集》,连载写作侦探小说,长居北京,后辗转西北地区及青岛,七七事变后,不幸身陷日军敌占区,生计全无,一日在街上闲逛,偶遇北京故人,提及可以在《青岛新民报》刊载小说,条件是必须写武侠小说,正准备买文为为生的王度庐毛遂自荐,据其妻子回忆,之前王度庐从没写过武侠小说,也从不拿刀弄棍,但王度庐认为自己能写,应下差事。
在《青岛新民报》初试笔锋后,王度庐的第二部武侠小说《宝剑金钗》连载结束不久,报社就推出了单行本,“不及一月,即已售罄。乃决定重印五千部”,不久又即售罄,于是一印再印,共售出“数万册”。王度庐写作不打底稿,不查资料、健步如飞,文不加点,加之生存艰辛,等米下锅,常常一气写够连载几天的,就卷成一卷交差。除武侠小说外,王度庐还以““霄羽”的笔名,同时连载言情小说,比如《宝剑金钗》连载未结束,言情小说《落絮飘香》开话,武侠小说读者逐日剪报,装订成册,言情小说读者中的青年男女多在书中描写的海滨公园约会,甚至有女学生上门哀告,请求作者不要把结局写的太惨。
《卧虎藏龙》前作与续作均取材于王度庐在抗战前发表的“鹤铁五部曲”,包含《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五部小说,五部互有联系,又各自独立。李安改编电影仅采用原小说提供的通俗故事,其余则均为全新解读,比如弱化原著中结构性人物刘泰保,将所有视角集中于玉娇龙一身,从《剑气珠光》中借来李慕白、俞秀莲的戏份。《卧虎藏龙2》启用了《宝剑金钗》中人物孟思昭,疑似借用《铁骑银瓶》人物“春雪瓶”,“韩铁芳”,但原著中这两人分别是玉娇龙的养女和亲生子,因为从小被掉包分散天涯,后又相聚,不知道为何回了俞秀莲、孟思昭一辈,莫非又是穿越?
抗战时期国府衣冠西渡,偏安陪都重庆,街面忽有人自称为“重庆大学教授王度庐先生”,讲述李慕白、俞秀莲等群侠故事,靠说书维生,后经查实,此人视为冒名顶替的赝品,虽不告自取,他也抢在李安70年前就进行了的王度庐小说IP的开发,后又有聂云岚在《今古传奇》开设专栏,改写王度庐小说为《玉娇龙》和《春雪瓶》,贪天之功为己有,得了两届长篇小说奖。王度庐小说在当时影响力可见一斑,然其人深居简出,大隐于市,埋头写作,数十年疯狂码字,勉强养家糊口,1949年后,王度庐封笔,自此在文坛销声匿迹,“龙埋大漠”,“虎葬冰山”,悲剧侠情,渐成绝响,正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