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而不傲”,这是王度庐的一位同事对他的评价。不久前,这位与王度庐在辽宁省实验中学共过事的王福明先生,特意从无锡寄来一篇文章,深情地回忆起他们一起共事时的点滴往事,由此我们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王度庐先生的精神气息———王度庐是矮小的,瘦弱的,头发花白,后背微驼,不时地干咳几声。用来装书、讲义还有老花镜的,总是那个破旧的黑色长方形袋子。看似六十岁的人,其实只有五十出头。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毕业分配到辽宁省实验中学教书。王度庐的办公桌与我的比邻。我们两人是教同一年级的。
那时,中学语文教学形式主义的条条框框甚多。其中一个最大的毛病,是将好端端的一篇文章支解得七零八落,原本有血有肉的东西被抽筋剥皮成了一具骷髅。教学内容多而杂,教学方法必满堂灌。
王度庐的教法,则与此大相径庭。他自己讲的少,而让学生自己读、写的多。他的课不搞脱离课文的“思想教育”。有些白话文只是读一遍,再作些提示,就让学生自己去“消化”了。他讲古文,不字字都解释,重点是讲疑难点和关键词语,以及相关的背景和典故。有些地方,则兴之所至,淋漓尽致地大加发挥一通。
我想他讲课的本意,还是为了讲出文学的生命和语言的魅力来,并力求让学生自己去感受和体味。然而,不合潮流,潮流是升学率和死记硬背。
后来,他只是偶尔代代课了。他总是闲坐着,戴着老花镜,看着报纸,读着古籍,有时右手支撑着半边脸,打起瞌睡。他孤坐着,从不主动跟人搭话,但总是热情为人答疑。“王度庐老师是我们语文教研组的‘活字典’。有不明白的地方,尽可去请教他。”这是我刚到语文组时,组长的介绍。
从他的身上,我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热情、负责、认真、严谨为何物了。对我这个初上讲台的青年人,他更是有问必答、有答必详。你站起身了,他还在讲;你离开桌了,他还隔桌对你讲;第二天上班了,还说不定会再“补充一点”对你讲。偶尔也有不能马上回答或讲清的,他会带着歉意说“让我再想一想”或“让我再查一查”。第二天有可能我已经忘了,而他却是提早到校,等着和我“交流”和“商讨”。每当此时,他的深刻着人间沧桑的眉宇间,他的苍老憔悴的脸容上,总是洋溢着浓浓的父爱。
其实那时,他的父爱正受着煎熬。他惟一的儿子,北师大生物系的学生,在一次带有政治色彩的学术之争中,固执地站在“错误”的一边,精神受了刺激,休学在家。他的儿子执着,但不甘于沉默。
他沉默,偶尔也会爆发。有一次,和蔼可亲的老头,蓦地怒发冲冠。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似乎身子一下蹿高,背也挺直了。不知是为了什么,他和另一位常开观摩课的老教师争执起来。那人有教学水平,但好作秀、喜张扬、常有知识失误。在平时王度庐的生活中,我是见不到他武侠小说中的那股豪情的。而在我所见的这惟一的一次金刚怒目式的几声咆哮中,我感受到了埋在他内心深处的火的炽烈。
他是小说家,但从不谈他的小说。我们邻桌而坐,从未一起详谈过文学……
印象中,王度庐对鲁迅先生是十分尊敬的。我记得他说过:“鲁迅的伟大,无人可及。他的作品,不仅是文学丰碑,更是思想丰碑,精神丰碑。”有一次,我为我们北师大学生对巴金先生的发难而自责时,他说:“巴金像丹柯一样,掏出自己燃烧的心,去点燃寒夜里的青年们的心。”每当问及他的小说时,他总是微微一笑。笑中无一丝自得,倒是饱含着愧疚。他总是这么说:“我写那些东西,是为了养家糊口,混口饭吃的。”“至多是在武侠里发发闷气,在言情中做做美梦,如此而已。” 我觉得,在严于解剖自己上,王度庐和鲁迅、巴金是有相似之处的。既非作秀,也非谦虚,而是对真实自我的勇敢正视。这,就是真诚。
严格说来,我和他相处只有四年,“文革”开始后,我就没见过他。后来听说他“下放”农村了,我也回到了家乡无锡。直到偶然看到电影《卧虎藏龙》片尾的那行小字,又掘开了我尘封四十年的记忆。 我并未去找他的小说看。对我来说,从小生活在社会底层,一生颠沛流离,一生苦度寒庐,饱受人间风雨和世态炎凉,仍保持着善良、真诚和坚韧,仍坚守着淡泊名利的心态和朴实无华的生活的王度庐先生,就是一部最动人心弦、最发人深省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