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武侠边上──论王度庐“鹤—铁”系列小说(二)

作者:刘大先

文章来源:《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4期

“鹤-铁”系列具有非武侠小说意味。然而,无视王度庐小说的通俗武侠特色,显然是掩耳 盗铃。本文无意否认“鹤-铁”系列的大众文化特征,强调的是小说文本具有现代意味的艺术手法。王度庐自学成才,曾在北大旁听,吸收了“五四”新文化个性发 现及自由民主观念,对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也浸淫有日。其小说是“五四”新文艺和通俗文学互渗互补的产物。[⑨]

王度庐将传统小说由“情节中心”向“性格中心”转化。多对主人公之间情感的牵绊困扰都 来自主体自身的性格因素,有先天气质上的,更多后天文化教养上的。当外界阻力消退时,他们面对的是自身的障碍,这在李慕白与俞秀莲、罗小虎与玉娇龙身上尤 为突出。孟思昭死后,李俞结合外在障碍已不存在——朋友们撮合,江南鹤作为家长象征也赞成——二人的道德自律却不允许。玉娇龙摆脱鲁家婚事困扰后本可以同 罗小虎浪迹江湖,而对家族荣誉的重视和正统观念却使她选择了只身隐去。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这些就是文明及其缺憾。[⑩]文明的礼法规约以及内化的个体道德律令压抑了主体本性的张扬。性格决定了命运,传统意义上的“正”、“邪”之分并不明显。

“鹤-铁”主人公们的行为不再是出自超出日常的浪漫主义幻想,他们并无力挽狂 澜、解民倒悬的超人能力,只是本其为人基本规范立身处世。《鹤惊昆仑》侠义内容无多,只是个复仇故事,主人公超常之处只在其身负高强武艺,偶尔的“侠义” 之举不过是常人所有的恻隐之心。小说人物溢出了大众文学规范,有了真实的生命。英雄侠女有着鲜活的生命,有时也失误失态、狼狈不堪,让读者看到许多活泼生 动的场景。这没有降低人物的“侠气”,反而使之更亲切可信。

作者刻画人物的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尤堪称道。《宝剑金钗》写俞雄远老镖头春天带着妻子 女儿上坟,“老镖头摸摸他那被春风吹得乱动的白髯,心中发出一种莫名的怅惘,彷佛感觉到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恐怕过不了几年,也就要长眠于地下了!这时 秀莲姑娘心中的感想却与她的父亲不同。她却对这新垂丝的绿柳、才开放的桃花和这遍野芳菲,心中溢满了快乐。那位老太太像是个木头人,她坐在车的最里边,甚 么也不看,甚么也不想,只盼着快到了坟地,烧完纸回家,好去拆洗她那件夹衣。”白描式的心理勾勒,简洁明了层次分明,三人不同的心态尽现眼底。《铁骑银 瓶》中写韩铁芳家人毛三幻想发财的连续描写也称绝妙,活画出一个类似于阿Q的灵魂。《鹤惊昆仑》第一回写江志升亡命前逃到家中,手抓冷饭吃的细节,到第十 五回江小鹤回到家乡时,又听马志贤夫妇说起,让人悲慨莫名。作者行文之针脚绵密,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功力可见一斑。在场面调度上,作品也层次分明、尺幅 波澜。如写野店晨起:

这时厨房里头匣声呼呼答 答的已响了起来。有的屋里才起来还没走的客人,高声唱着山西的“迷呼”调子,说:实在可怜啊啊啊!母子们咦哟哟!……公鸡又扯着嗓子跟人比赛。门外,已有 骡车像辙辘一般地响着走过去了,而天上星月渐淡,东墙外绿的槐树已隐隐地起了一片一片淡紫色的朝霞。

作者还不时运用以景衬情的手段。写李慕白颠沛流离终于到了凤阳谭家庄,稍得安闲,同谭氏父子跃马游览的一段:

这里很是空阔的,远处可 以看见眉黛一般的青山,近处有一湾美人眼睛一般灵活的溪。这湾小溪,没有架着桥梁,水里也没有种着莲藕,只是清澈明洁,连溪底细沙都可以看得真切。若涉水 过了小溪,那边就是一股小路,两旁都是水田。水田的尽头就是一遍柳林,如同浮着一片绿烟,衬以苍翠的远山,薄薄浮着白云的天空,更是显得色调悦目。李慕白 忧愁二载,风尘经月,至此不禁胸襟大快。

又,当李慕白和俞秀莲经过几年离别,终于见面时:“那当空一轮似圆未圆的月亮朦胧地散出水一般的光华,照得地下像落了一层严霜,霜上印着两条模 糊的人影和一匹马影。李慕白仰首看着青天,薄云、明月,秀莲却牵着马看重李慕白那魁梧的身子,两人心中都发生无限的感想。他们想到旧事,想到那像天公故意 愚弄似的,使他们两个人都不得不抑制爱情,再各抱着伤心。”写景、抒情、议论,如盐入水,有机相溶。

小说还塑造了一系列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江南鹤少时顽皮凶劣,经历人事沧桑后转为宽容大度;罗小虎豪气干云却为情所困一蹶不振……即使是配角也 栩栩如生,如史胖子急公好义、滑稽胆小,猴儿手骄纵调皮。最出彩的三个人物当是李慕白、刘泰保和玉娇龙。李慕白进退失据苦闷彷徨,带有哈姆雷特的影子,属 自恋型人格,他自视甚高,以文儒侠士合一自居,不惜以自虐虐人来达到自身完美,结果是使各方都受伤害。刘泰保实是作品中最精彩的人物,以非侠非盗、市井青 皮身份,为《卧虎藏龙》线索人物,在此前此后的武侠小说中很少见,就刻画刘泰保所用的叙事手法和描绘技巧来看,这部小说亦可以视作市井风俗小说中夹杂传奇 色彩人物与情节之优秀者,尤具京味儿神韵。

 玉娇龙的形象大可作文章。已有的研究对其女性意识的萌动 关注较少。她出身旗人世家,因机缘巧合兼通文武,在与男人争斗中发现自己的能力,是一种女性意识的觉醒。她心比天高志向远大,又刚愎自用尖刻偏激,外表坚 强,内心脆弱,导致她一生坎坷,有情人难成眷属。作者在描写她的悲剧时,不满足对社会制度、文化差异的审视,将笔触到人物的内心,让悲剧诸因素集中到人物 性格和心理上凸显,展示“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从而在叙事结构上实现“情节中心”向“性格中心”的转移。这正是现代小说的重要特征。玉娇龙在师父高云 雁的墓碑上看碑文时,有一大段心理描写,尤能见出其性格:

师父高云雁实在不明白自 己,他以为我也是碧眼狐狸那样的人,并且以为我将来比碧眼狐狸更能作出什么恶事,他真是想错了,或只是因为他对我私抄书籍,以及纵火烧房深为衔恨,所以临 死还气愤不出,还作了诗,托人刻在碑上,来骂我劝我。他真是书生的度量,太狭窄了,太小器了。只是小虎,原来他是姓杨,怪不得他唱的那首歌有什么‘我家家 世出四知’的话,真奇怪!这高老师既叫小虎恩仇分明,可又不早告诉他实话,歌词又作得那么含混不清,是什么意思呢?真是书生的行为。无怪他读了数十年书, 学了数十年的武艺,不能作一点官,也不能作个侠客;并且连碧眼狐狸也制服不了,真是个酸书生,无用的人!

对于腐儒的不屑展现了玉娇龙独特的价值观:豪爽大度、经便从权,反对泥古不化、胶柱鼓瑟,带有旗人文化传统迥异于儒家文化的质朴刚健、开放达 观,也是个体女性意识的自觉。由此可见玉娇龙的形象具有强烈的现代性特质。对比李慕白、俞秀莲等“侠义”之士对她的围追堵截,玉娇龙破坏了社会共识的陈 规,可见这个人物的新质。

小说中间,随着情节发展,人物性格也是变化的。俞秀莲最初是个娴静淑雅的闺中女孩,遭逢各种变故后逐渐成长为英姿飒爽、人人敬重的侠女。这同一般武侠小说的“成长模式”不同,一般大众文化式的武侠“成长模式”是以人物成长过程来敷排情节,而性格的发展则是典型化的手段。

因为“鹤-铁”系列最初是连载在报刊上的,加之作者生计所迫为稻粱谋,必然为商业和受 众口味左右,全系列没有集中的高潮,总是跌宕起伏不绝,彷佛演史小说,甚至罗嗦重复。作者为顾及读者接受能力,不惜面面俱到,时时补充追叙前情,有伤整体 结构。不过,换个角度看,也正因为情节上的自然主义,却也营造出一种朴实真切的江湖风情画。有论者指出:“王度庐既无‘奇幻仙侠’派(还珠楼主为代表)的 奇思妙想,又无‘超技击’派(白羽、郑证因、朱贞木为代表)的武术行家根柢。王度庐是切近现实生活,将上天遁地的仙侠拉回到地面,把专以较量武技高下的门 派高手还原为人们似曾相识的极富正义感的血肉之躯,以人物缠绵悲愤的真情笃义令人感慨不已。”[11]主人公由英雄豪杰向普通人转化,悲剧由命运悲剧向性格悲剧、日常悲剧转化,正是小说现代性的一大特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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