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振邦(笔名行吟者),早年就读于辽宁省实验中学(高18班),后考入吉林大学数学系,毕业分配到国防科委计算机所,后调石油部,现在河南油田设计院工作。系中石化作协会员,有《猎人之子》、《千山之旅》等著作出版。此文写于2012年4月。
1956年5月,南满的暮春气候宜人,辽宁省实验中学的校园里弥散着草木的清香。高中四个毕业班的同学格外兴奋。傍晚散步的时候,他们三三两两谈论着个人的高考志愿,和知心朋友纵情畅想美好的未来。不断有消息传出,说是北京有四个高校包括北大清华向我们要保送生,更令人喜悦的是军工和国防院校要的名额很多,有的说五十有的说六十(后来,学校正式公布是七十)。我们四个班学生总数不足二百,就是说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被保送。是啊,当时的实验除了一部分高干子弟,大部是省内特别是农村来的成分好学品兼优的孩子——名符其实共和国的骄子。那时我们许多同学都愿去国防院校。一部分干部子弟在家里受到子继父业的革命教育,出身军旅的父辈们此时最感需要的是国防科技。而对我们这些从农村来的孩子,“供给制”更是极大的诱惑,从伙食到军装都由学校发,而且军龄从入学算起。这时我们又想起去年五月六日我们的校友——志愿军战士姚乃臣给我们作的报告,他和战友的英雄事迹令我们热血沸腾。记得最后他还振臂高呼:同学们,师弟师妹们,你们要努力学习,报效祖国,献身国防科技事业,要造出我们自己的“米格”,自己的“喀秋莎”!在填写志愿前班主任王凡老师让我们先填个草稿征求各科老师的意见,看各位同学适合于那项,学校再按各校的需要进行平衡。
我先找语文王度庐老师。王老师个子不高是位和善的老人(转载者注:当年47岁),还在初中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王老师是武侠小说大家。一入学见到王老师我异常兴奋,便与韩绍安一起去见王老师,吐露倾慕之情,探讨剑侠之道。王老师连忙制止我们,谦虚地笑着说,那是在旧社会混饭吃,你们不要学。熟悉那段历史的人们都知道,建国初年正是确立无产阶级思想统治地位的时候,虽然不像文革时期那么极端,但旧的东西是不提倡的。少年的我是多么不更事啊!但从另一方面可见实验学校请车老当校长,聘王老师这样有识之士和一些优秀的老师任教,走廊里挂着苏联的名画,图书馆里藏有“四库备要”,真有群贤聚集海纳百川的气概。王老师喜爱我,记得有一次作文我写了一篇长诗,题为“青青的草”,是歌颂我村(茨榆坨)小烈士谢荣策的。王老师建议我写叙事诗不妨学古人用“比”和“兴”的手法,我听了王老师的教导,并且吸收了“春江花月夜”顶针的技巧,体现在开头那小段:“……青青的草,绿绿的芽,西山岗上开红花。风传芳香十里外,鲜花呀,你知道多少英雄把血洒?痛心的事,不忍言,提起这事情痛心酸。国民党来黑了天,黑天来了那还乡团。地主兵夜半闯进村,月黑风高火上天……”这篇长诗我至今保留着,但那带有老师批语的作文本却已散失……这一次我征求他的意见,他却没有劝我学文,他说我们国家在初创时期,需要建设人材,你还是学理工吧。
随后我又找化学孙老师物理陈老师谈,两位都希望我学理,他们说我以思辨见长,数理的基础也好。在高二的时候,我参加化学“周期律”小组,爱读一些科普读物自然哲学像“人类认识物质的历史”,“凝结了的声音”和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我和几位同学在老师的辅导下创办“理化学习”,那是油印小报,我们用土豆刻了一个报头章,用红印打上去,很精神。二位老师指导我们要围绕课程,谈学习心得和方法,也可以结合课外读物,提倡交流和辩论,每期老师都亲自审稿。同学们投稿踊跃,积极参与这个刊物的一些同学后来都考入了北京和东北的名校。后来我和(班主任)王凡老师商量还是报了北大数学系、哈军工和北航。那是五月中旬的事。同时检查身体开始了。
五月十九日下午——那一段痛苦的经历在我的日记里有详细的记载——我们去南市区医院检查身体。我比其它同学用了更多的时间,X光机在我的前胸和后背游移了许久,我有些忐忑不安。下来问医生,那人只简单地说没什么。所以我在日记里写的是一场虚惊。虽然我这样写了,但心里还是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我有结核病的家族史,当时我父亲就有结核病,很重。二十四日,南市区医院通知我去复查,我的日记里写的结果还好。二十八日又通知我复查,这一次南市区医院将我转到结核病防治所给我拍了片子。第二天五月二十九日,王凡老师找我谈话,样子很随便,他不提我的复查,只聊我填写的志愿。他说根据我的家庭情况最好还是去哈军工,他还笑着说,这样你就不用看书了,专心休息,养好身体,我们给你保送的名额。我这才知道他此番谈话的真正用意,可能学校已经知道了复查结果,在作最后的争取,先这样劝我。
五月三十日,校长作动员报告,军工和国防院校所要的保送名额有六十多,北京有五所院校,北大、清华、人大、北航……,这激动人心的消息,火一样在我的心头燃烧。五月三十一日,去教导处,他们告诉我医院的诊断材料过两天才能下来,我心急如焚。六月四日上午十点,班主任王凡老师正式通知我,因肺结核而不能报考。他说得斩钉截铁,沉默一会之后,他拉起我的手,亲切叫着我的名字说,志愿的事不要想了,想想你现在要作的,休学或者毕业工作。校长和教导处都对我说过,学校会尽一切力量帮你。实际,你的病并不重,浸润期肺结核,只要好好休养。来年考学还有机会。
消息传开了,全校毕业班体检只有我一人不合格。同学们不知怎样安慰我好,每当我走进他们兴奋的一群时,他们便友爱的缄默了,王学孔、经文魁、谢万宝、李铁键还陪我去北陵散步,他们中还有的人悄悄地把自己节省下来的一些钱给我,让我加强营养,我遵守少年的协定,不说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友爱将永在我的心底珍藏……
就在王凡老师通知我的第二天,六月五日物理陈老师,化学孙老师又相继找我谈心,说人生的路很漫长,不要把一时的挫折看得太重,建议我留在沈阳找个临时工作,明年再考,他们说如果我温习功课,可随时来找老师,也可以过来听课。随后又笑着说,你的功课不会有问题,主要是要休养,你的病也不重,正在吸收期——可见二位老师了解得很细。
六月六日,王度庐老师找我,他没有问我病情,却问我是否还记得我译的“思旧赋”,我说记得,他笑了。语文课中有一篇鲁迅的文章提到向子期的“思旧赋”,有感于向秀在那个年代不敢倾情吐露自己对好友嵇康的哀思,写文章刚刚开了头却又结了尾。我在课下缠着王老师,说要读“思旧赋”。王老师笑着要我去图书馆查昭明文选(昭明太子萧统领人编的),感谢实验中学丰富的藏书,我找到了。借助注解,我作了白话翻译。开头那两句:我受命将要远去京城了啊,才又返身来到北方。乘船渡过了黄河,便到了我的故乡山阳。王老师看了拿红笔把“故乡”二字改成故居,略作吟哦,又改为旧游之地,并向我解释说,向秀老家不在山阳,说山阳是旧居,与原诗重复,旧游之地,好些,有点诗意。那天我仰头问老师,何以提起此文?老师提示说,“托运遇于领会”你是怎么译的?我忽然想起当时和王老师讨论过,王老讲解原意是命运如衣领开合不定,我转译为“可叹人的命运总是任那无常的摆布”,老师赞许。说到这,老师点了题:少年不识愁滋味,真的愁来了也不要怕……
这就是王度庐老师留给我的最后一席话,翻开日记还像昨天的事情,如今老人已经与世长辞,这又使我想起思旧赋中那后半句“而庇护人生命的却只有寸许的光阴。”我相信总有一天文学史作者会对先生作品中的人本思想和民俗的芳香给予应有的评价。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的怀里永安他的魂灵!
父母都爱病孩子,那时我的同学们一切都很顺利,用不着学校过多操心,老师们便把爱倾注到我的身上。老师爱学生,职业的天性,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建国初年更有一种为祖国园林培育幼苗的爱国情怀。老师们喜欢我,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能吃苦,肯用功,还因为我易激动,爱辩论,动不动就诗兴大发。记得有几位老师,听我发言时爱双肘支着讲桌,带着特有的微笑俯视着我,是啊,像我这样热情的毛头小子,一批又一批,有多少从他们身边走过呀!他年郁郁林中木,今日袅袅掌上枝。
六月八日开始毕业考试,十二日结束。我参加考试表明我拒绝休学,休学意味着要呆在家里,没有收入,我将陷入困境。十一日,我看到医院的书面通知,一切都如王凡老师所言。当时摆在我面前的剩下两种选择,工作或临时工作。六月十三日,学校公布保送国防院校名额七十多人。十四日早辰我去见彭校长,他亲自给南市区人民委员会人事科写信,介绍我这个“高材生”。同一天,当我去找教导处王慈主任时,他拍着我的肩说,七月初,咱们再去检查一次,看是否合格了,年轻人好的快。我听了很感动。六月二十一日,侯校长再次与我谈话,问我是否愿意去机床三厂作职工学校教员,让我周末给他回复。二十三日下午毕业典礼。二十五日,学校让我到第三门诊部复查,透视后,医生言,我左肺有条状暗影,接近硬结。下午又去南市区联合医院复查,同样的结论:不符合报考条件……我在这里不厌其烦地摘录往事,不是为了抚慰那早已平愈了的伤痕,而是为了感念那些不厌其烦地为我作最后争取的师长们。为了我的病学校作了多少工作啊,除了我日记中记载的,那些我所不知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讨论和交涉,多少老师和行政人员为我奔走!正如侯澄校长对我说的,我们录取新生时人里拔人,每个学生都就像金子一样拣进来的,我们不能像石头一样把他扔掉。感谢校友会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在五十年后,在远离故土的南阳向他们表示我真诚的谢意。三厂我去了,又是检查身体,当时几个单位都要我这个实验学生,几经周折,我选定了学校介绍的邮电管理局。因为他们要讲高中课的教员。
进入七月,得知杨毓德考入人大政经系,陈敏为北京电影学院录取。同学们都已离校,校园里顿时冷清下来。我由于落实工作延了些时日,一个人在寥寂的校园中散步,回想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不断传来的喜讯,美好的愿望伸手可及,那些理想中的高校只待你填一张表格买一张车票,同学们一个个欣然定位,可是我,从名单上划掉了……一个以宏才远志自负的少年,被突然降临的阴影隐没了。恰如一块烧红了的铁,投入冰冷的水中,工程中称为“淬火”。可是你能经得起这个煅炼吗?——我问自己。应该承认那时我没有足够的意志力从痛苦中摆脱。好在我有诗情,诗和音乐一样,真是个好伙伴,与你忧乐同行,你乐,她不使你狂,你忧,她不使你伤。在一切都料理停当的那个下午,天下着雨。我不由自主地走进教室,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不知谁在走廊里吹箫,以为是邻班的好友,望不见人,便当窗立着,良久。雨不停的下着,往日里我回家所绕过的烟囱已经看不见了,哪里是我还乡所由经的路呢?一切都织在迷蒙不定的雨网中……二妹该下学了,此刻也许她正捉着削得尖尖的铅笔写她的方格,隔壁会传来父亲的咳声,小妹也许正在滴水檐前洗她沾满泥污的小手,而车声响过村道的时候,母亲,你该停下针线,擦着窗上的玻璃向外张望了。哪里是我还乡所由经的路呢!雨还不停的下着。
第二天清晨,我背上简单的行囊,在一片鸟雀声中,走出了校门。走了一段,驻足回首,望着在树影中隐现的白房子,默默地向我受业三年的母校告别,心中酸楚,突然一阵扑翼的喧响,一群鸽子从校园中飞起,顿时,泪水泉涌般夺眶而出……一个月后我走进了辽宁省邮电管理局大楼,在它的职工夜校里当了高中部数学教员。第二年夏天病愈,考入了东北人大(吉林大学)数学系。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年的经历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它让我又回到了贫困生活的起点,使我懂得了人必须活着荣耀才有所附丽。我得算计用这点微薄的工资买药补贴家计维持自己的生活。那种在实验中学养成的一飞冲天的骄子思想受到了打击。学会在逆境中谋生,这是实验老师用爱给我上的最后一课。
五十年的时光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回到过实验,有时在梦中我会梦见那些顽皮的聪明欢快的同学,梦见夹着课本匆匆走上讲台的老师……风朝雨夕,闲静独处的时候,我会忆起那美丽的校园,忆起我独自行吟的林间小径,黄色的路灯下树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