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文化品相与雅俗共赏格调
将王度庐像其他多位满族作家一样,认定为“京味儿文学”作家,是没有问题的。他早期写的杂文,虽多少带点儿时兴的“杂文腔儿”,京味儿的一应表情达意,都 是顶够格儿的。青岛写作时期,作品对象不再仅仅是北平读者,可以看出他有意顾及到各方受众的阅读,“京味儿”的收放有了些适度的控制。
然而每写北平故事,他的京味儿语言便俗白纯厚,清脆诱人。尤其是写到旧京下层社会的言谈声口,堪称地道: 巡长……随问小高说:“你姓什么?”小高瞪着两只凶眼睛说:“我姓高呀!”巡长又问:“丢的那姑娘姓什么?”小高说:“姓白,是我干妈家里的!”巡长把小 高推了一把,说:“你去!把白家的人叫来,就是打官司你也告不着!”小高说:“凭什么我告不着呀?白家的事都归我管,我干爹是饭桶,他怕见官,我干妈干妹 妹她们都是娘儿们!”巡长说:“你别在这儿混搅!段上早明白你们家的事,你要再混搅,我可就带你一个人上局子了,上回你那案还没完呢!” ……小高急得跺脚道:“凭什么完呀?十四五岁的大姑娘都叫他拐跑了,完?”巡长道:“走!你们到局子说去!”小高仍然摇晃着胳膊说:“局子去就局子去,反 正我他妈的今儿个跟他泡上啦!”[27]
这是《古城新月》中地痞小高与警察巡长的对话。
他的小说,经常描绘北平的世相百态,一旦涉及故都人事和景象风俗,他的笔触就会变得异常灵动传神。下面是《粉墨婵娟》开头,对春节“厂甸”热闹气氛的状写:
这里果然变了样,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小贩,有的卖凉糕,有的卖带汤加糖的煮豌豆,还有除了“老北平”别处的人全都喝不惯的那种酸味的“豆汁粥”,更有“应 节”的新玩具风筝——五尺多高的沙燕、鲶鱼、蜈蚣、鹞子、哪吒闹海,都是用纸和竹做的,全都十分精美,挂满了墙。更有抖起来“嗡嗡”响的空竹,还有纸和秫 秸做的,上面嵌着小锣小鼓的风车。“大糖葫芦”,即糖山楂,又名曰“糖球”,每枝都是一大串,比人还高。平时连花草也没有的“海王村公园”里,现已搭设起 许多家茶馆。[28]
京味儿文学是与各门类的故都文化相依相生的。京旗作家们自己就常常是北京戏曲曲艺的狂热爱好者,也都特别喜欢去写梨园行、鼓书界的故事,也会在创作中融进诸多的京戏或者鼓书、评书的艺术因素。儒丐、老舍、王度庐,概莫能外。
王度庐无疑是位“超级”戏迷,假如我们还不能证明他跟梨园行没有更加深入关系的话。据徐斯年《王度庐评传》统计,仅王氏笔下《落絮飘香》等七部作品涉及到 的京剧剧目,就多达92部,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他的小说,写到京剧题材,没有一笔不是言之凿凿,不是内行话语的;他的作品里常常信笔拈来几句戏 文,都能丝丝入扣地配合到情节的铺衍。满族文学家和满族文化人与京剧这门国粹艺术的不解之缘,由王度庐身上足见一斑。[29]
“我看《西游记》,并不是炼什么金丹(连白面也不敢炼啊);更不敢研究什么房中术(房捐还给不起呢);不过是看看猪八戒呆头呆脑的,孙悟空猴手猴脚的,很可发笑罢了。”[30]——这是王度庐在议论古典小说《西游记》杂文里说的话,括号当中的句子本与文章议题无干,可是,却全是那年月人们常讲的话,作者随手选择了这种评书艺术“跳进跳出”的闪击叙述方式,颇能收到吸引读者阅读兴致并且也刺讽了时弊的双重效果。
满人们的幽默调侃性情,也是世所闻名的。王度庐作品时常蹦出点儿贴近于生活哲理的冷幽默:“他还想要个美貌的太太,他眼中的女性美不是浓眉大眼的‘粗线美’,不是高鼻凹目那种‘西方美’,他要东方的古典美,可也别像林黛玉,那得陪着个药房……”[31]而 幽默的高层次,则是自嘲,一个人勇于自嘲,不单显示了自我审视的信心,也能体现他的智慧与修养。王度庐为《小小日报》“谈天”专栏写杂文,取了个“柳今” 的笔名。他不无“郑重”地解释:“我自从署了这花柳毒症的‘柳’,今天没饭吃的‘今’,刨出我一般老朋友,其余谁也不知这柳今就是孤王我;人不知,鬼不 觉,就是去做骗子,也是方便的啊。”[32]
满人在文学上历来不喜好一味地高雅乃至于艰涩。他们从清初跨上文坛,就明明白白地崇尚着艺术的天然、淳朴、通俗、晓畅的风格以及口语化的生动表达。他们的 文学后来即便是走向了高雅的领地,也照旧体现着大雅大俗、雅俗共赏的路子。从曹雪芹、文康、松友梅、冷佛、儒丐等人,直到老舍,无不如此。王度庐也不例 外。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些人里却只有王度庐一人被文坛正式冠以“通俗文学作家”的名义,究其原因,也就是因为他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个文学被特别分类的过 程当中,写了武侠。
我们暂且换个角度来看问题。老舍,在中国现代文学分野中一向被收入跟“通俗文学”互异的“纯文学”档册,想一想,似乎多少还有点儿“冤枉”,好像他的作品 不够通俗似的。这看上去多少有些个“岂有此理”。原因在这儿:20世纪以左翼文学、革命文学为信条的阶级斗争叙事,常将别样倾向的文学打入“另类”。长时 期被叫作“鸳鸯蝴蝶派”,后来又觉得显然不妥而被称为“通俗文学”的创作,虽评价日渐上升,却迄今未能被认定其具有“登堂入室”之正宗身份。其实,通俗文 学又何罪之有呢?须知中国大众当中的许多人是连通俗文学也还都不懂的呀。我们承认,“革命叙事”、“阶级叙事”确实在许多历史过程里写出了中国社会的变迁 规律,那么,难道“通俗文学”之中的社会题材、武侠题材、言情题材、侦探题材,在弘扬歌赞中华民族正义、良善、美好的传统方面,不是也有其独到的积极贡献 么?
王度庐因为写过一些颇为优秀的武侠小说、社会小说和言情小说,便被归入有别于左翼文学革命叙事的“另类”档案,以至于1949年以后彻底告别他曾经付出多 年心血与情感的写作生涯,甚至无缘回望一下他那即便称不上“著作等身”也可以称作“著作等期”的大量好作品,这在笔者看来,也不能不算作是一项时代的舛讹 了。
[①] 京旗,曾经是一个在历史上约定俗成的概念,指的是有清一代在北京形成的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拢共三八二十四旗的旗兵及其家眷的总和。清代,一般不 像今天这样会去关注谁是满人谁是汉人,而是往往从大处放眼,“只问旗民不问满汉”;那时,三个八旗的成员有着共同的政治、经济与文化氛围,构成一个内里融 会对外特异的人们共同体,故而世间将他们统称为“旗族”,又将“旗族”以外的其他民族(包括未入旗的汉族、回族、蒙古族等等民众)一概称为“民人”。“旗 族”与“民人”之间的区割,是到了民国年间旗人群体蒙受民族歧视并大量隐匿后,才渐渐消失的。
[②] 王度庐的创作生涯截止于1949年,此后直到1977年辞世,身份是中学教员,而不再写作。笔者亦曾是度庐师任教中学的学生,偶有学生捕风捉影听说王师曾 是一位作家并向他探询此事,王师皆答以“当年借此糊口度日罢了”。这儿说其创作逸出人们视野几十年,当然也得益于其旧日之武侠作品虽被禁毁却未遭批判,这 也许算是这类作家的幸运。
[③] 满族文学研究领域对王度庐的研读,迄今所见,只有张菊玲教授《“驱逐鞑虏”之后——谈谈民国文坛三大满族小说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 1期)和刘大先博士《写在武侠的边上——论王度庐“鹤—铁”系列小说》(《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第4期)两篇论文,以及关纪新《老舍与满族文化》一书 中的零散议论;至于王度庐研究在通俗文学研究领域内,不仅早已出现了大陆张赣生先生、台湾叶洪生先生等人的相关论述,已有《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中专门 章节的评介,而且出版了徐斯年教授的学术专著《王度庐评传》(苏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④] 徐斯年《王度庐评传》载:“王霄羽九岁那年,姐弟三人相继患上传染病,他昏迷数日后醒来,只见房里完全变样:地上的桌子和炕上的被柜全没有了,器具什物也 所剩无几。家徒四壁,慈母啜泣——为了给孩子们治病,他把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都变卖掉了。”(《王度庐评传》,第5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⑤] 一应情况恕不细陈,可参见拙作《老舍评传》和《老舍与满族文化》二书的相关内容。
[⑥] 柳今:《吃饭问题》,载《小小日报》1930年9月4日。
[⑦] 柳今:《柴、米、油、盐、酱、醋、茶》,载《小小日报》1930年9月28日。
[⑧] 见老舍所作话剧《茶馆》中,那位政治上有些浑浑噩噩的旗人松二爷的台词。
[⑨] 话剧《茶馆》中常四爷,是老舍笔下旗族平民在这方面的代表。
[⑩] 见《小小日报》1930年10月29日。
[11] 柳今:《抵抗力》,载《小小日报》1930年7月24日。
[12] 柳今:《惹气》,载《小小日报》1930年8月30日。
[13] 柳今:《病》,载《小小日报》1930年6月6日。
[14] 柳今:《道德》,载《小小日报》1930年4月15日。
[15] 柳今:《伦理与中国》,载《小小日报》1930年4月22日。
[16] 金启孮:《北京城区的满族》,第8页,辽宁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
[17] 石玉昆,又名文光楼主,字振之,约1810-1871年间在世,满洲人,籍贯天津。咸丰同治年间著名子弟书及评书艺人,早年在礼王府内书房当差,伺候礼亲 王昭梿。昭梿雅好诗书,结交文士,石玉昆耳濡目染,颇受影晌。中年时,为内书房领班、王府包衣,曾经奉命为王府太福晋讲说《封神榜》、《西游记》、《鼎峙 春秋》等评书作品。为更新书目,他采撷故书传闻,编写成《龙图公案》(即《三侠五义》)一书供奉。《三侠五义》在中国说书史、小说史上有过较大影响。
[18] 徐剑胆,本名徐济,笔名剑胆,清末民初北京旗族报人小说家,发表有《妓中侠》、《王来保》、《阔太监》等短篇小说多种。
[19] 就连《红楼梦》中柳湘莲怒惩薛蟠,也可以看作是这类例证。
[20] 后来这一设想未能付诸实施,只留下了一个异常精美的短篇作为该计划的“证明”,那就是《断魂枪》。
[21] 凡是赶上人生的非常时期或者社会的危急关头,老舍往往高声呼唤人们,去学作浑身侠肝义胆、愤然舍己济世的李景纯、大鹰、丁二、黑李、钱默吟、祁瑞全们……
[22] 即正阳门、宣武门、阜成门、西直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和崇文门这九座城门以内,大致相当于今日的东城区和西城区。
[23] 老舍:《想北平》,《老舍文集》第14卷,第6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24] 徐斯年:《王度庐评传》,第146页,苏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25] 柳今:《眼光》,载《小小日报》1930年8月9日。
[26] 柳今:《小算盘》,载《小小日报》1930年5月20日。
[27] 王度庐:《古城新月》,第286页,群众出版社2001年版。
[28] 王度庐:《粉墨婵娟》,第5页,群众出版社2001年版。
[29] 建议哪位年轻学人,不妨以《王度庐与京剧》为题做一篇论文,定是很有价值的。
[30] 柳今:《〈西游记〉》,载《小小日报》1930年7月21日。
[31] 王度庐:《粉墨婵娟》,第7页,群众出版社2001年版。
[32] 柳今:《署名》,载《小小日报》1930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