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纪新(摘自《满族书面文学流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
满族作家,每每愿意在创作当中,铸入些包括历史反思在内的人文思考。作家王度庐亦然。他曾写过一篇杂文《眼光》,谈到:“……我如今所说却是人类处世接物应具的,审查事体预料将来的眼光;眼光长,看得远,自然非具有奇才卓识不可,然而短眼光,我们却不能没有,要是只看一时,不问将来,那末你笑声未已,哭声就要紧紧随至了。前清的人,如今所以多半受罪,也就是因为没有眼光的缘故。那时皇朝一统,国泰民安,声色相竞,如今一朝事败,只落得死亡流离;北京的人,早先在首都时代,不知多兴些实业,增些生产……这全是眼光太短小,只看一时,却不知人世的变幻无常,淘汰的力量很大啊!现代的社会,时间性极速,变幻极奇极快,要设下准确的眼光,实不容易;但是我们就着不投机,不落伍,有充实的准备,相当的预防去看,是绝对不错的。”这段文字,其检讨旗族历史的用意是多么鲜明,对清代先人们的评判又是何其中肯!在另一篇文章中,他的针砭犀利起来:“到如今,大清国歇业,溥掌柜回老家——忍着走了——政府又一迁移,机关又一裁拼;只好穷愁坐困,口口声声只怨迁都害人,其实我的大老爷!您早先在打小算盘的时候,打一下大算盘,也不致如此呀!”在民国年间满人作家自我反省民族历史教训的作品当中,王度庐的以上表述,委实是该当被人们时常关注和细细咀嚼的。
将王度庐像其他多位满族作家一样,认定为“京味儿文学”作家,是没有问题的。他早期写的杂文,虽多少带点儿时兴的“杂文腔儿”,京味儿的一应表情达意,都是顶够格儿的。青岛写作时期,作品对象不再仅仅是北平读者,可以看出他有意顾及到各方受众的阅读,“京味儿”的收放有了些适度的控制。
然而每写北平故事,他的京味儿语言便俗白纯厚,清脆诱人。尤其是写到旧京下层社会的言谈声口,堪称地道:
巡长……随问小高说:“你姓什么?”小高瞪着两只凶眼睛说:“我姓高呀!”巡长又问:“丢的那姑娘姓什么?”小高说:“姓白,是我干妈家里的!”巡长把小高推了一把,说:“你去!把白家的人叫来,就是打官司你也告不着!”小高说:“凭什么我告不着呀?白家的事都归我管,我干爹是饭桶,他怕见官,我干妈干妹妹她们都是娘儿们!”巡长说:“你别在这儿混搅!段上早明白你们家的事,你要再混搅,我可就带你一个人上局子了,上回你那案还没完呢!” ……小高急得跺脚道:“凭什么完呀?十四五岁的大姑娘都叫他拐跑了,完?”巡长道:“走!你们到局子说去!”小高仍然摇晃着胳膊说:“局子去就局子去,反正我他妈的今儿个跟他泡上啦!”
这是《古城新月》中地痞小高与警察巡长的对话。
他的小说,经常描绘北平的世相百态,一旦涉及故都人事和景象风俗,他的笔触就会变得异常灵动传神。下面是《粉墨婵娟》开头,对春节“厂甸”热闹气氛的状写:
这里果然变了样,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小贩,有的卖凉糕,有的卖带汤加糖的煮豌豆,还有除了“老北平”别处的人全都喝不惯的那种酸味的“豆汁粥”,更有“应节”的新玩具风筝——五尺多高的沙燕、鲶鱼、蜈蚣、鹞子、哪吒闹海,都是用纸和竹做的,全都十分精美,挂满了墙。更有抖起来“嗡嗡”响的空竹,还有纸和秫秸做的,上面嵌着小锣小鼓的风车。“大糖葫芦”,即糖山楂,又名曰“糖球”,每枝都是一大串,比人还高。平时连花草也没有的“海王村公园”里,现已搭设起许多家茶馆。
京味儿文学是与各门类的故都文化相依相生的。京旗作家们自己就常常是北京戏曲曲艺的狂热爱好者,也都特别喜欢去写梨园行、鼓书界的故事,也会在创作中融进诸多的京戏或者鼓书、评书的艺术因素。儒丐、老舍、王度庐,概莫能外。
王度庐无疑是位“超级”戏迷,假如我们还不能证明他跟梨园行没有更加深入关系的话。据徐斯年《王度庐评传》统计,仅王氏笔下《落絮飘香》等七部作品涉及到的京剧剧目,就多达92部,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他的小说,写到京剧题材,没有一笔不是言之凿凿,不是内行话语的;他的作品里常常信笔拈来几句戏文,都能丝丝入扣地配合到情节的铺衍。满族文学家和满族文化人与京剧这门国粹艺术的不解之缘,由王度庐身上足见一斑。[1]
“我看《西游记》,并不是炼什么金丹(连白面也不敢炼啊);更不敢研究什么房中术(房捐还给不起呢);不过是看看猪八戒呆头呆脑的,孙悟空猴手猴脚的,很可发笑罢了。”——这是王度庐在议论古典小说《西游记》杂文里说的话,括号当中的句子本与文章议题无干,可是,却全是那年月人们常讲的话,作者随手选择了这种评书艺术“跳进跳出”的闪击叙述方式,颇能收到吸引读者阅读兴致并且也刺讽了时弊的双重效果。
满人们的幽默调侃性情,世所闻名。王度庐作品时常蹦出点儿贴近于生活哲理的冷幽默:“他还想要个美貌的太太,他眼中的女性美不是浓眉大眼的‘粗线美’,不是高鼻凹目那种‘西方美’,他要东方的古典美,可也别像林黛玉,那得陪着个药房……”而幽默的高层次,则是自嘲,一个人勇于自嘲,不单显示了自我审视的信心,也能体现他的智慧与修养。王度庐为《小小日报》“谈天”专栏写杂文,取了个“柳今”的笔名。他不无“郑重”地解释:“我自从署了这花柳毒症的‘柳’,今天没饭吃的‘今’,刨出我一般老朋友,其余谁也不知这柳今就是孤王我;人不知,鬼不觉,就是去做骗子,也是方便的啊。”
满人在文学上历来不喜好一味地高雅乃至于艰涩。他们从清初跨上文坛,就崇尚着艺术的天然、淳朴、通俗、晓畅的风格以及口语化的生动表达。他们的文学后来即便是走向了高雅的领地,也照旧体现着大雅大俗、雅俗共赏的路子。从曹雪芹、文康、松友梅、冷佛、儒丐等人,直到老舍,无不如此。王度庐也不例外。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些人里却只有王度庐一人被文坛正式冠以“通俗文学作家”的名义,究其原因,也就是因为他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个文学被特别分类的过程当中,写了武侠。
我们暂且换个角度来看问题。老舍,在中国现代文学分野中一向被收入跟“通俗文学”互异的“纯文学”档册,想一想,似乎多少还有点儿“冤枉”,好像他的作品不够通俗似的。这看上去多少有些个“岂有此理”。原因在这儿:20世纪以左翼文学、革命文学为信条的阶级斗争叙事,常将别样倾向的文学打入“另类”。长时期被叫作“鸳鸯蝴蝶派”,后来又觉得显然不妥而被称为“通俗文学”的创作,虽评价日渐上升,却迄今未能被认定其具有“登堂入室”之正宗身份。其实,通俗文学又何罪之有呢?须知中国大众当中的许多人是连通俗文学也还读不懂的。我们承认,“革命叙事”、“阶级叙事”确实在许多历史过程里写出了中国社会的变迁规律,那么,难道“通俗文学”之中的社会题材、武侠题材、言情题材、侦探题材,在弘扬歌赞中华民族正义、良善、美好的传统方面,不是也有其独到的积极贡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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